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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 七玄肆虐 第三折、故壘依稀,聯劍余情

賊首一去,七玄盟的鬼卒可說是落荒而逃。

以盟主耿照為首,玄帝神君、鬼王陰宿冥,還有那嬌小婀娜的白衣少婦雪艷青等,紛紛施展身法掠向北面樹林,轉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被無情拋下的鬼卒,愣了半天才會過意來,沒傷的也跟著發足狂奔,剩下不是拖腿扶肩狼狽逃離,就是倒臥在地上輾轉呻吟,全無滅門時的威風煞氣。

雖說綠林好漢打家劫舍,多是不守規矩的法外之徒,但凡有點名氣的山城水寨江湖幫派。

麾下還是講紀律的,否則攻守進退毫無章法,莫說在武林中揚名立萬,怕是保命也不易。

七玄盟這頓荒唐的撤退法,連土匪的水準都談不上,對比此前的舞爪張牙,益發顯得可笑,天霄城眾人笑罵起來,噓聲連連。

老成些的甚至可惜起公子爺的話說得太滿,要是這會兒擎刀張弓,策馬掩殺過去,這幫近日肆虐漁陽、干下數樁血案的邪魔外道。

算是就地解決了,此后再不必提心吊膽,怕在夜里被人以血涂墻,留下滅門預告。

前列一名身背雙鉤、灰發燕髭的赭袍老者,亦是同樣的想法,一勒馬轡,抑住躁動的坐騎,蹙眉峻聲道:

“舒二小姐!此等外道邪魔,何須與他們講什么江湖規矩?乘勝追擊,除惡務盡,才是上策!”

他與兼領天霄城馬弓隊的總管樂鳴鋒,本在舒意濃左右兩側,舒意濃越眾而出。

留下赭袍老者與樂鳴鋒并轡比肩,居于隊伍最前沿,一看便知是身份尊貴的客將。

此話一出,天霄城眾人無不怒目,赭袍老者的隨從感受周圍壓力,不由得按住兵器,胯下駿馬敏銳察覺主人的緊繃,踏步嘶鳴起來。

那天霄城總管“銀血弓狐”樂鳴鋒笑道:

“須爺,我家少主總領一城,乃貨真價實的玄圃天霄之主,不是什么二小姐。須爺若不隨我等喊聲‘公子爺’,叫‘少城主’也可以的。

貴上接掌行云堡多年,這會兒總沒人再喊他‘四郎’或‘四少’罷?”

紫膛國字臉上笑容可掬,眸中卻無笑意。

離赭衣老者最近的一名親隨,聽他提到堡中忌諱,本能反口:

“你說什么!”

后列猛地爆出如雷斥喝:

“你才說什么!也不看看是在誰的地頭!”

鏗鏗連響,是整排刀鍔撞上銅吞口的聲音,此起彼落,未艾方興;雖未拔刀,等若拔刀。

青年這才意識到周遭全是對方的人,真要翻臉,一個打十個都不夠攤,蒼白的額角繃出青筋,唇上頸背全是汗粒。

舒意濃慢條斯理地舉起手。

那玉指纖長、雪肌瑩潤的柔荑美不勝收,不帶一絲陽剛氣,這般姣好柔媚的手掌,即使在女子之中也是少見,此際卻如鐵令一般。

便只一揚,原本環繞著赭衫老者等人的,無形肅殺忽然消失,莫說退開,連動都沒人稍動些個,懾人的壓迫感卻說撤就撤,彷佛適才只是錯覺。

此舉懾人,更甚于被鐵甲弓刀團團包圍、命在旦夕的威懾。

“不可無禮。”

女郎嘴角微揚,看得出她想笑成一抹隱帶威脅的梟雄姿態,但在柔媚無方的絕色臉蛋上,就只有說不出的楚楚可憐動人心魄而已。

打擊她最好的方法,就是豎起一面銅鏡,讓她看見鏡中是名尤物而非梟雄,女郎怕是要氣瘋。

可惜這只能存在于想像中。

現實里,行云堡和天霄城既無盟約,不相往來起碼超過十年以上,被稱為“須爺”的赭袍老者之所以能被奉為上賓。

絕對不是出于“漁陽七砦同氣連枝”、“聯劍之情”這種陳腔濫調的理由,是由眼前的這名男裝麗人一念而決,她說了就算。

舒意濃若殺他,連向行云堡賠禮都不必,推說是妖人所為即可,眼下的行云堡沒有足夠的武力與天霄城抗衡。

天幸舒意濃并不知道,還試圖游說他們重訂盟交,聯手對抗外道七玄的蠶食鯨吞。

“長老清楚我的身份,非是故意冒犯。聽說我兩歲那年長老上山作客,還抱過我哩,可惜我那會兒不記事。”

女郎抿嘴縮頸,婉致一笑——雖然她想要的決計不是這種效果——怡然道:

“貴堡重男女之防,‘公子爺’興許不是合適的稱呼,長老喊我‘少城主’不妨。”

赭袍老者面色鐵青,咬了咬牙,抱拳俯首:

“須某失言,少城主勿怪。但縱虎歸山,后患無窮,我瞧這幫妖魔鬼怪退得倉皇,若能乘勢掩殺,畢其功于一役,也能使漁陽地方早日復歸平靜。”

“少城主用兵的手段高明,切不可與平亂興治之功失之交臂。”

一旁樂鳴鋒摸摸鼻子,朗笑道:

“須爺不愧是城里人,說起道理來也是一套一套的,好些話我都聽不懂。”

赭袍老者干笑兩聲,面色卻不好看。

“雙鉤”須于鶴乃漁陽七砦之一、“高堡行云”的行云堡典刑長老,擅使一對銀鉤,以此得名。

須氏最初是以外戚的身份效力行云堡,族中歷出戰將,如東海劍界名宿“云山兩不修”中的須縱酒,壯年即以“須雄”之名。

為行云堡高氏沖殺在第一線,立下彪炳戰功,終獲堡主允可,得以放下紅塵俗務,徜徉于詩酒田園,追求劍道至高。

須縱酒的退隱,并未拖慢宗族壯大的腳步,倒不如說在耿直狷介的“萬劍”須雄之后,須氏再沒出過這種不知變通的死心眼。

徹底掌握行云堡的大權,在天下即將易主、北地風起云涌的當兒,把觸角深入北關毛皮、木材、糧食運販,乃至捕蛁此一封閉的古老行當。

錢滾錢來利滾利,極盛時不但有自己的鏢行、客棧,甚至還有錢莊。

是須氏一門把主家,從支棱陡峭的絕塞帶到了平原上,同富同榮,不離不棄。

如今這塊驤公親書的“高堡行云”牌匾未懸于漁陽三郡內,而是在更南的靖波府,在城南朱雀航三里巷甜水井的高府門楣上;

堡主高競此生待在漁陽的時間撐死不超過兩年,大抵是在十六歲以前的避暑期間。

漁陽總壇這廂,早交由須于鶴打理,但也非是天遠峰上的老城砦,而是在通都大邑里的氣派園邸。

他們完全沒有準備,要應付七玄盟這種等級的敵人,更想不出承平之世的北域僻地,何以成為妖人的目標。

不算漁陽之外的浮鼎山莊,迄今被滅的七座莊邸中,至少有兩家與行云堡有生意往來。

很難不認為是在試探漁陽七砦——至少是試探行云堡——的底線。

須于鶴想過把各地鏢行的好手調集至總壇,但妖人既沒說何時會來,甚至不確定來是不來,大張旗鼓集結重兵,日常的營生無以為繼不說。

一旦據點放空,哪怕是被七玄端去幾處,對行云堡也是致命的打擊。自家分舵都保不住,誰敢來托運鏢物?

因此,當天霄城派人來游說,稱七玄盟的下一個目標是,緊鄰漁陽邊界的浮鼎山莊,邀集七砦馳援時。

須于鶴并未考慮太久,旋即以個人名義隨軍,說是要把所見呈報靖波府那廂,再請堡主和大爺定奪。

此說堪稱面面俱到,既沒把話講死,加不加盟都有余地,二來也給天霄城個軟釘子碰:想靠發起同盟、撈個現成盟主做做,可沒那么容易!

這種必然被識破的無聊心思,也只有娘兒們才端得出手。

舒意濃這小娘皮近年好生活躍,斬殺煙山十鼉(鼉音“駝”)龍、逐玄遠灘海寇。

“鳳愁公子”之名在漁陽可說無人不曉。她自個兒約莫得意得緊,殊不知在江湖人口中,十有八九是在意淫她那豐臀盛乳、男裝難掩的銷魂身段。

更別提傳聞中令人難以把持的絕美“妾顏”,生來就是誘惑男人、毀家敗德的禍水。

讓這等樣人領導漁陽武林,同七玄盟那個小鐵匠出身的,災星盟主有甚區別?也只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皮,才敢癡心妄想!

其余各家該也是同樣心思,舒意濃的號召并不順利。除了須于鶴以個人之名督戰,就只有鳴珂帝里之主莫憲卿,那個老和稀泥的濫好人。

派兩名長老率領弟子,勉強算是響應了天霄城的衛土之戰;

其余來助拳的多是北武林的獨行客,有些甚至說不上是正道中人。

莫憲卿說傻那是半點也不,不知從哪兒得來的線報,指稱舒意濃弄錯了,七玄盟真正的目標是漁陽北部的放鷹寨,壁上已留滅門預告。

與鄰近南方郡界的浮鼎山莊恰恰是兩個方向,鳴珂帝里的人馬先行轉向部署防御,呼吁舒意濃盡快率大隊前往。

這么一來鳴珂帝里雖出了人,實際也等于沒出。

自家人馬既不歸天宵城少主指揮,若舒意濃真傻到馳援放鷹寨,正所謂“客不壓主”,還得聽鳴珂帝里的調遣行事,坐轎反成了抬轎的;

至于是不是真有血書、七玄盟來或不來,那是一點也不重要。

此計堪稱釜底抽薪,不愧是精通術算的鳴珂帝里。

看來莫憲卿雖自年少起便沒甚主意,雖然經過歲月的歷練,仍不擅拒絕他人請托,但濫好人使起心計來也夠瞧的。

須于鶴為此不知暗自擊節了幾回,舒意濃接到鷹書時那氣炸了,又不好發作的表情更是妙絕,此際卻深恨帝里之人不在這里。

否則以他與馮、岳兩位長老的交情,管他天霄城如何踟躕,只消說動鳴珂帝里的人馬追擊,殲滅妖人的大功便由行云、帝里兩家聯手拿下。

舒意濃彷佛看穿他的心思,嫣然一笑。

“長老熟讀兵書,當知歸師勿掩、窮寇莫追的道理。那七玄盟主武功非凡,逼急了,虎死之前也能咬殺人的。”

須于鶴本不欲多逞口舌,卻被這幾句激出了火氣,冷哼:

“兵書也有云:”視其轍亂,望其旗靡,故逐之。‘七玄妖人逃得命都不要,此時不追,更待何時?少城主讀書如此拘泥,不如無書。“

舒意濃也不生氣,怡然道:

“且不說受害的八家之中,搖花門與通寶錢莊亦多有好手,浮鼎山莊更有武儒劍術大家、伊川清流莊的西宮莊主坐鎮,”

“就算好漢架不住人多,閉門固守,料不致輕易失陷。

“連西宮莊主都不幸身殞,我不敢輕視七玄盟的實力,那些個鬼卒從來就不是外道懾人處,隱而未現的賊酋,才是我最擔心的。”

“這樣罷,少時收拾戰場,若有生還的鬼卒,長老盡可任意提審,毋須問我。”

不遠處的黝黑少年轉過頭來,似是眉目一動。

說起這兩年間漁陽的后起之秀,能與“鳳愁公子”相提并論的,約莫也只有雙燕連城的這位“麟童”了。

但梅少崑與喜愛拋頭露面的舒意濃不同,鎮日躲在東燕峰打鐵,成功復現數種失傳的古鑄法。

破解了號稱永不能開啟的“璇璣鳳匣”機關等,傳出諸多機巧的軼聞。

至于這個長相嘛,嘖嘖嘖。須于鶴不禁暗自搖頭。

江湖傳聞梅少崑眉清目秀,生得十分俊美,絲毫不像混跡砧爐、五大三粗的糙漢,見過的姨姊嬸婆無不心動,特別有長輩緣。

此際一瞧也就普通,濃眉大眼雖見精神,稱不上英俊。梅玉璁這廝操弄江湖耳語,居然弄到徒弟身上去了,可見有多想把這個便宜掌門留在東燕峰。

須于鶴還待發話,轟隆一聲巨響,地面劇震,馬匹驚得人立起來,將行云堡一行五人全甩下鞍。

總算須于鶴修為不弱,凌空一個鷂子翻身穩穩落地,未顯狼狽,四名親隨卻無這般身手,摔得七葷八素。

須于鶴一手一個地拽起,咬牙低喝:

“莫丟人!”

親隨哼哼唧唧,也不知傷得如何。天霄城自是無一落馬,連坐騎驚乍都是瞬間安撫下來。

樂鳴鋒沖他豎起大拇指,打了個“好俊身手”的手勢,嘲諷到難以形容。

須于鶴的老臉青如涂滿膽汁,無語望向發出巨響的那頭,赫見北面林中焰光沖天,濃煙直竄。

依稀見到全身著火的人影翻滾舞臂,還不只一個,顯然北撤的七玄殘黨全遭了殃。

“我只說北面未伏人馬,沒說無有其他布置。”

舒意濃婉媚的語聲在身后響起,逆吹的夜風帶來一縷衣發馨香,分明是旖旎至極的女子風情。

赭袍老者卻彷佛從頭頂涼到腳底心,不敢以背對之,轉身見舒意濃俏臉似笑非笑,揚了揚姣美的下頜。

“帶人去瞧瞧。火未全滅前莫要靠近,若有人出,便拽弓射之,一個也不許走脫。清點尸骸以賊首為先,回報都有哪些。”卻是對樂鳴鋒說。

“謹遵公子爺之命。”

樂鳴鋒撥轉馬頭,點齊人手馳往火光的方向,其余人等則擎刀下馬,無聲列隊,齊齊望向舒意濃。

女郎將飄散的鬢發勾過耳后,似未意識到這個小動作是何等的有女人味,朝莊門颯爽地一擺手,笑道:

“長老請。”

待須于鶴回過神時,才發現自己跟在這小娘皮后頭,亦步亦趨進了山莊。

她那束于玉帶抱腹下的苗條柳腰,以及繃出裙布的、渾圓挺翹的飽滿梨臀令人難以移目,須于鶴雖近六旬,床笫間常弄得幾名小妾欲死欲仙。

頗以勃昂的獵艷興致自豪,面對舒意濃這等稀世尤物,此際美景入眼,他卻半點也硬不起來,心底一片冰涼。

威脅漁陽的七玄盟就這么滅了,天霄城甚至還未折損一兵一卒。她若有劍指漁陽之心,豈非比七玄盟要可怕百倍?

而她絕不可能沒有這樣的野心——赭衣老者絕望地閉眼,卻聽舒意濃道:

“便是這兒了。”

須于鶴聞言睜眼,見莊中的照壁上,寫著“七玄笑納汝捐,開門叩跪免死”十二個張牙舞爪的血字,烏濃的垂流痕跡透著令人悚然的驚怖。

血字下依稀見得模糊殘跡,宛若雙重疊影,顯然原本的預告被山莊之人大致洗去,這兩排字卻是屠莊后才又重新添上。

“好猖狂的賊子!”須于鶴喃喃道。

但他們全完了,被眼前千嬌百媚的,男裝麗人自江湖上徹底除名。

她要壓服漁陽全境甚至毋須弄臟雙手,任何本地門派只要看過天霄城的嚴整軍勢,便明白對抗毫無意義,徒增死傷而已。

大爺不會介意與純武力走向的門派結盟;越是這樣,行云堡在城鎮聚落等富裕處的優勢,才能加倍突顯出來。

就像那姓耿的小魔星一統七玄后,頭一件事就是向正道七大派,遣使傳達和平之意,只是他忍得不夠久,轉頭便露出了猙獰面目。

天霄城需要有人向漁陽傳達善意,顯示它們的治理將是和平而可溝通,甚至是共榮互利的,而這話它自己說沒有用。

盡管極不甘心,但漠視“舒意濃是女子”所帶來的不適之后,須于鶴已想好說帖要如何說服大爺。

以及在天霄城再度遞出結盟之請時,為行云堡談出個有利的條件。

舒意濃走進一處獨院,院中屋舍前散落無數斷肢殘骸,似從屋里破窗噴出,零落的窗欞內卻是烏沉一片。

回映著金屬鈍光,房舍中竟憑空豎起四面鐵板,抵墻封成個巨大的鐵盒子,令人摸不著頭腦。

而屋外檐階下,橫陳著一具白靴白袍的無頭尸,手握長劍,斷頸處參差破碎,彷佛遭人硬生生拔下腦袋,死狀凄慘。

舒意濃以銀鞘劍一比,指著擺在不遠處的庭石之上,彷佛某種裝飾物般的首級道:

“可憐西宮莊主仗義守護山莊,不意落得如此收場。”

須于鶴搖頭:

“我不認識什么西宮莊主。”

忽聽一人插口:

“少城主識得西宮莊主么?”

卻是那黝黑少年梅少崑。

舒意濃沒料到他會開口,更想不到問的是這個,頓了一頓,從容回答:

“西宮莊主我雖不識,卻恰巧認得他的佩劍,故爾知悉。”

定了定神,反客為主:

“怎不見令師梅掌門?莫非真如耿——”顯是不信方才七玄盟主所言,只當是攻心計,這會兒才覺不對。

少年神色一黯,簡略地將莊內發生的事說了。

“這……”

須于鶴倒抽一口涼氣,愀然變色:

“你的意思是說,你師傅若非摻在這一地尸骸之中,便是囚于那個鐵屋子里?”

“救人如救火,少城主若不問,你打算幾時才說!誤了時辰,你賠得起么?怎會有你這樣的子弟!”

“長老勿惱。”

舒意濃攔住赭袍老者,對少年柔聲道:

“梅兄弟,令師孤高嵚崎,為眾人敬重,如遭不幸,是漁陽武林難以估算的損失。”

“我知你因傷心過度,失了方寸,而非有意拖延隱瞞。長老是心急,不是怪你,你與他說明白就好。”

輕握住他的手,吐氣如蘭,呵面勝似春風醉人。

少年面紅過耳,扭捏了好一陣才嚅囁道:

“不是……梅……師傅他不在地上的尸塊當中。”

艱難地自那雙軟滑小手中抽出,俯身撿拾,在地上排出八條手臂的殘骸,沒一條是完整的,不是缺掌就是少肘子,部分殘肢黏附衣布,應是袖管之類。

“那幫妖人曾說,在大頭鬼之前,四名鬼卒曾入屋探查,有去無回。這便是那四人的臂膀。”

少年邊排列邊解釋道:

“其實拼湊雙腳也能細算人數,但手臂碎塊較小,也易于辨認;腿股與軀干有時容易搞混,不如臂膀簡便。”

須于鶴頓時明白過來。

“你是說……你師傅還被關在屋里?”

少年卻搖了搖頭,面色如恒。

“這間屋子原本是有家生的,從外頭看就是間普通的房子,如今四面被鐵壁所封,算上令四鬼有進無出的設置。

只怕內中全都是連桿齒輪之類的構件;以水力推動,構件須得十分結實牢固,方能承受。機關發動之際,當中應無容人的余裕。”

眾人定睛一瞧,果然尸塊間夾雜無數布疋木片,自是被鐵壁推升壓碾后的家俱。

須于鶴卻越發不明白。

“那梅玉璁究竟是給碾碎了,還是沒被碾碎?總得是一邊兒罷。”

少年娓娓道:

“五人進屋,卻只有在我師傅之后才升舉的鐵板,我猜是他老人家找到機關樞紐,在發動之前,已循預留的通道逃出去。”

“因此既不在屋外的尸塊之間,也不在屋內。”

這下連舒意濃都聽直了眼,與須于鶴面面相覷,無法判斷少年是發瘋了,還是真有其事。

少年嘆了口氣,有些無奈。

“可否請天霄城諸位大哥幫個手,先把尸骸移開?清出地面,說不定便能找到打開機關的線索。”

舒意濃示意照辦。眾人不避腥穢,砍下院樹的帶葉之枝權充掃帚,要不多時便將滿地狼藉掃至一旁。

少年讓人提水往地面一潑,井水沖去烏濃黏膩的血漿碎肉,染作淡淡櫻紅的水四散流淌。

留下阡陌縱橫、類似磚隙的斜豎痕跡,當中居然無一條弧線,便是不懂機關,也知其中必有蹊蹺。

難怪莊中各院都有貯水避火用的銅瓦大缸,唯獨此院沒有,還得到外頭取水。

須于鶴暗忖:

“小子有點門道。”

見梅少崑叩指連敲地面,細辨落指處的聲音回響,抬頭四顧:

“哪位大哥能借刀器一用?”

舒意濃捧過銀鞘劍,笑道:

“我這柄‘冰澈寶輪’削鐵如泥,梅兄弟但用無妨。”

少年搖頭。

“我是拿來當撬棍使,劍質再佳,也必損傷脊梁心骨,實不敢毀了少城主的寶劍。”

一旁的隨從聽見,捧過單刀:

“還是用屬下的刀罷。梅少掌門盡管動手,此刀毀了也不心疼。”

少年點頭接過,從地上撬起封板,露出尺半見方的暗孔來。只見他細細端詳片刻,突然插刀入內、三轉兩轉間。

“啪!”

硬生生將刀板拗斷,眾人不及驚呼,少年又將斷刀插入另一頭,反向一絞,兩截斷刀分頭倒落,恍若孔雀開屏,直到卡死在暗孔的邊緣。

喀喇喇地一陣令人牙酸耳刺的嘎響,伴隨地面震動,檐瓦縫里不住搖下粉灰,屋內偌大的鐵板開始縮退、折疊、翻轉;

轟隆震響之間,頻迸出清越的鑌鐵鏗擊,似是組件對位卡牙所致。

直到完全靜止,墻椽早被震得破破爛爛,房頂似乎隨時會坍塌,然而確實是間空蕩蕩的屋舍模樣,屋內的地面回映月華,泛著烏獰的鐵色。

收折成地板的鐵壁嵌合縫隙,奇妙地與屋外地面,由血水滲出的橫豎圖樣相類。

而少年插刀處,恰對應著屋內的最中心,此際正露出個深黝大洞,差不多能容一名成年人縮手含肩通過。

(……真有密道!)

舒意濃美眸圓瞠,須于鶴卻先她一步,倏忽掠上臺階,眼看要進得屋內,驀聽少年大喊:

“別進屋,有危險!”

須于鶴聞聲一凜,舒意濃飛身撲至,赭袍老者聽風變位,讓過的同時回臂探爪,若舒意濃意欲前奔,勢必將背心拱手讓人。

兩人攘臂似的原地揮轉,雙雙躍回,誰都沒碰著誰,堪堪維持住體面。

“梅兄弟,機關還未解開么?”

舒意濃輕撣衣袍,將收在臂后的銀裝劍遞給屬下,須于鶴也極有默契地不吭聲,一副啥事沒有的模樣,從容過了頭,反而有些好笑。

“機關的設置,不是忒容易破解的。”

少年解釋:

“有些甚至不一定會有復原的機構,就算能恢復原狀,也該是在核心處操作才對。我只是從外頭試著干擾了一下,能收折成這個樣子,其實并不合理。”

指著那兩截隱隱顫動的斷刀。

“若水力折斷干擾之物,機關便會再運行一次,貿然進屋絕非良策。”

“我想還是先退出去,萬一震動使墻頂坍塌,或久蓄的水力讓構件脫牙,運行過頭而推倒了鐵壁,起碼不會有人受傷。”

格格震響的斷刀似呼應著他的話語,凝神細聽,地底深處確實傳出若有似無的異聲,雖未至晃動地面的程度,眾人仍小退了半步。

舒意濃眺望破屋中的密道入口片刻,死了心似的一揚手:

“來啊,通通退出去,留幾人輪班看守院門,沒有我的命令,誰也不許擅入。”

“你們幾個,把西宮莊主的遺體和頭顱移到前院去,與不幸犧牲的莊人安置在一處。”

得令者無不凜遵,分頭行事,其余則隨她魚貫退出小院。

然而,意不能平的可不只舒意濃一個。

“你師傅便鉆進坑,也不知是生是死。”

須于鶴冷冷念叨,滿臉的不以為然:

“你個做人徒弟的,就這么算了?說什么機關什么核心的,你小子本事忒大,怎不一股腦兒找將出來,徹底廢了它,讓咱們下去營救你師傅?”

“還說是‘麟童’,玩不過這些爛鐵破銅!”

舒意濃聽他越說越不成話,正欲戳個兩句好讓消停,順便增加梅少崑對自己的好感,豈料少年卻訥訥舉手道:

“其實……梅玉璁梅掌門不是我師傅,我同梅掌門并不是很熟,只是因緣際會下,一起逃命而已。”

“以梅掌門在忒短的時間內,便破解機關發動鐵壁,我想該是安全無——”

“等等!你小子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。”

須于鶴居然惡人先告狀,停步轉身,一把揪住少年的衣襟。

“你是嚇壞了腦子,言語無狀,還是涼薄如斯,連師傅都不要了?”

“……須長老!”

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,好感度根本來不及刷,舒意濃不覺微動肝火,慍道:

“梅兄弟是傷心過度,六神無主,縱有些出格言行,亦非有意。長老何必——”

“我不是你們以為的那個人。”

少年提高了音量,定定瞧著愣住的兩人,似有些抱歉。

“我不是梅掌門的徒弟,也非雙燕連城之人。雖然事情演變至此我多少也有責任,但我真不是‘麟童’梅少崑,你們認錯人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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