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海道阜陽郡,三合縣
月朧星稀,鴉翻葉颯。撲簌簌的振翼聲里,一老一少相扶蹣跚,躡行于墻影樹蔭間。
少年聞聲微一駐足,眺往群鴉驚飛的方向,猶豫不過一霎,便迅速地做出了判斷。
“師傅,再走也走不了多遠,不如先避一避,還來得及抹去行跡。”
瞧了瞧頭頂烏瓦,示意翻墻而入。
此地二十多年前曾是繁榮一時的河運要沖,港口雖然淤廢多年,眼下僅能行些舢舨艇筏之類。
卻遠遠近近地留下了眾多園邸,約莫是極盛之時,日進斗金的船東們落戶于此,以便就近經營。
櫛比鱗次的院落,清一色是黑瓦白墻,規模小的不過就圈起三五間屋子,一眼即能望盡;
大的能以畝計,蓊郁的樹蓋傾出墻瓦,壓垂成一片,可以想見墻內的園林之盛。
依少年的經驗,寺院、華邸等擁有大片園林屋舍的地方,最是易于藏身,找座大宅翻進去。
恁師傅的對頭武功再高、手下再多,總不能將幾十座園邸全搜了,捱到天明,自會知難而退。
況且他沿途謹慎,并未留下行跡,賊人卻是越追越近,顯對師傅欲往何處了然于心。
果斷放棄目的地,就地躲藏起來,反而容易擺脫追兵,怎么想都是眼前的上上之策。
不料老者卻板起了面孔,嚴肅搖頭。
“不然。江湖事江湖了,豈可連累無辜民家?
賊人心狠手辣,逼急了挨家挨戶撞門搜索,也是干得出來的,若因此劫殺百姓,傷人性命,與我等親自動手又有什么分別?”
或覺話有些重了,神色略緩,顫著手往前一指:
“那浮鼎山莊,便在此路盡處。到了山莊,恁賊人有天大的膽子,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。”
老人肌膚黑糙,滿臉的皺紋深如刀鐫,說話時中氣略顯不足,顯是受了內傷。
少年則是濃眉大眼,身量雖不甚高,卻生得結實健壯,聞言也未再勸說,見師傅所指的方向是段上坡路,而燈火尚遠,俯身道:
“我來背您罷。既知遠近,便容易拿捏體力耗損,我還能拼一拼。”
“不好。”
老人遲疑道:
“你的心疾——”
“不礙事的。”
少年露齒一笑,黝黑如鐵的肌膚將齊整的白牙襯得加倍精神,意外地微露稚氣。
老人這才留意到他有張招人喜歡的娃娃臉,與應對的老成大相徑庭,初見時只覺平平無奇,卻是越看越順眼的類型。
“事不宜遲,多有得罪了。”
不顧長者推托,身手俐落將他負在背上,發足狂奔,仍跑在墻蔭樹影中,盡管快得出奇,與墻壁始終保持尺許的距離,顯是游刃有余。
老人趴在他肌肉虬鼓的背門上,勁風獵獵刮面,竟不下于縱馬疾馳,身下卻穩得不可思議,此又非馬匹所能及。
真正教他意外的,是隔著衣布感覺不到一絲迸出毛孔的真氣,這少年驚人的腳程全是筋骨肌力所至,而非內功修為,只能說是天賦異稟了。
幾個起落間,遠處的燈火次第成了浮暈的紅光,紅光透出燈廓,一一映照其下的門墻檐階等,聞名江湖的浮鼎山莊倏忽自夜幕里浮現,映入眼簾。
書有“汪涵浮鼎”四個泥金字的橫匾,一左一右各懸了只燈籠,紅絲罩子經燭焰日積月累熏烤,透出一縷焦沉,到得近處才見其黑;
比雞籠還大的驚人量體,在微涼的夜飔中動也不動,僅有其下垂著的流蘇穗子不住輕輕翻卷。
即使是這樣,也能瞧出布穗的陳舊缺損,彷佛訴說著大宅繁華落盡的哀涼。
墻高而綿延不絕,大概是這座宅院予人最初,也是最深刻的印象。
相較于浮鼎山莊的名聲,門面其實是簡樸的,恐怕與先代莊主秋拭水的性格有關。
阜陽秋氏并非武林世家,而是東海有數的豪商。
到了秋拭水這代,以觀斗記述成名,留下名垂青史的巨著《秋水名鑒》,乃至召集六合名劍、弭平妖刀之禍。
為江湖人所景仰,這才贏得了“萬刃君臨”的美名。
秋拭水身家巨萬,卻不好聲色之娛,熱衷搜集寶刀名劍,極盡考據鉆研,猶如治學;凡是登門賜教者。
莫不熱情款待,因此交游遍及天下,上至帝王公侯,下到販夫走卒,都有這位秋莊主的知交好友。
而莊門上的額匾所題,乃取“汪涵海量,可以浮鼎”首末四字,也寓有百川入海、不厭涓滴之意,秋拭水以此為園邸命名,可見心氣。
但既涉江湖,無武功而坐擁家財神兵無數,不啻持黃金招搖過市的孩童,名聲畢竟不能化作實刀實劍,來抵御現實里無處不在的惡意。
“莫非是招人覬覦,山莊才破落如斯?”
少年瞧著明顯乏人照料的破落宅門,心中暗忖。
“都說‘富不過三代’,樓起樓塌尋常事,豈獨江湖不然?”
像是聽見了他的心語,也可能是少年腳下一霎間的遲疑漏了餡,老人淡道:
“‘萬刃君臨’秋拭水雖是集結六合名劍、力促正道抗擊妖刀的英雄,可惜不會教兒子。后人不肖,也就是這樣了。”
少年在莊外約莫十丈遠的樹叢止步,小心放下老人,匿于蔭深處張望著。
正是這種超乎尋常的謹慎,使二人能在劣勢中不斷甩脫追兵,活著逃到這里。
可能是目的地近在眼前,老人莫名有些浮躁,整好襟帶,正欲走出樹叢,才發現少年一動也不動,詫然道:
“怎么?”
“……有些靜。”
少年雙目不移,片刻似乎意識到這不是同長輩說話的口氣,轉頭低道:
“我總覺不大對勁,再瞧會兒罷。”
老人不禁失笑,遙指左側燈籠畔的一物。
“只要懸著那物事,浮鼎山莊一墻之內,便是禁動刀兵的安全所在,無論正邪黑白,決計不敢在此物之前造次。若非如此,何必冒險前來?”
那是一面旗招。
旗布在燈籠的紅光下泛著怪異的深紫,形制與茶酒鋪子所懸相類,掛在“汪涵浮鼎”的拙重題字旁,未免有些不倫不類。
旗上有個看似“豐”字的潦草圖形,色作淡紅,不知是繪是繡;這么簡單的圖樣,卻硬生生寫出了龍飛鳳舞之感。
如羽飄卷,居然有幾分磅礴氣勢,直欲破布飛去,在風中恣意曲展。
少年再瞧一眼會過意來,旗招原來是青底白字,在大紅燈籠下才得如此。
聽老人續道:
“蒼城山儲胥仙境的‘青羽旗’,正是‘霓電老仙’厲金闕的號記,見旗如見人。”
“莫說與此旗為敵,便是稍有不敬,曾受老仙恩惠的江湖人,那可是要與你拼命的,”
“而你不知有多少這樣的人、是不是身邊就有,須如何提防……最好的辦法就是敬而遠之,切莫冒犯老仙圣顏。”
少年曾聽恩師說過,海外蒼城山的霓電老仙乃是武林奇人,關于他的傳說能往前追溯幾百年,怕有幾十代人聽過厲金闕的名號。
據說任何平凡無奇的武功到了老仙手里,或更動招式順序,或搭配什么想也想不到的內外功夫——
多半亦是乏人問津的俗物凡品——便能脫胎換骨,成為一門絕學。
數百年來,老仙不知指點過多少人,令多少將頹或已滅的門派振衰起蔽,再造輝煌。
這些蒙受恩澤的人自不會到處宣揚,而老仙不收取代價,有緣之人方能航過絕海怒濤來到仙島蒼城,求得老仙改造武功后,平安回歸東洲本土。
老仙只要求他們立下一誓。
“……不得對青羽旗出手。”少年恍然點頭。
“持青羽旗者,還能求這些發過誓的人一事,等同老仙之請。”
“若是拒絕,據說蒼城山便會派人來收回你的武功,至少百多年來,沒聽說有違背青羽之誓的。”
老人正色道:
“正因如此,進入浮鼎山莊,便只能高掛免戰牌,以免開罪老仙,遭受青羽誓者的懲罰糾纏,無休無止。”
——原來是這樣。
少年一直在意逃亡路線是怎生泄漏的,如今看來,興許從登舟漂向阜陽起,敵人便料定師徒倆有意托庇于浮鼎山莊,須趕在二人入莊前阻截。
否則諸事休矣,未必是從他人的口中拷掠出老人的去向,才約略放下了久懸之心。
驀聽老人一聲斷喝:
“……小心!”將少年推開。
三枚藍汪汪的釵針,釘上原本所在處的樹干一側,卻只發一聲篤響,迸出一小蓬木屑,可見手勁之沉。
少年踉蹌倒退幾步,腦后獰風已至;轟然聲落,地面上多了個六尺方圓、深達尺余的磔裂大坑,竟是一柄黑黝黝的鑌鐵巨槳所為!
“少……少昆!”
老人回頭大叫,滿以為會在坑里瞥見紅白漿汩、骨裂膛開的慘狀,豈料空空如也。微怔之間,身前那人陰惻惻地一笑:
“梅玉璁,你還有心思管小徒弟?本座教你后悔莫及!”
語聲酥麻,帶著股膩如糖膏的鼻音,竟是女人。
被稱為“梅玉璁”的老人陡一醒神,接連避過敵人指爪。
那雙柔荑嬌小白皙,舞如攪風搗雪般,毋須細瞧便知是一對掌潤指纖的妙物,然而鷹喙似的指甲紅中透紫。
劃開空氣時帶些許蟲花腥臭,肯定喂了毒;若是此姝自練的毒功,則又更加棘手。
他心懸少年,無意久戰,百忙中提氣開聲:
“姑娘認錯人啦!老朽既不姓梅,也不識姑娘說的那位,只認那面青旗,來還一樁多年前的人情債。”
說話間屢避險招,猶有余裕,點出青旗云云,暗示自己是與蒼城山有淵源的青羽誓者,倘若對手因此投鼠忌器,便有可乘之機。
果然女子的爪招聞言微滯,老人正欲乘機抽退。
“唰!”
一聲勁風刮面,急急仰避,頓覺臉上被抓下一大塊,下一霎左手背上熱辣辣一痛,暗叫不好:
“……中了毒婦的暗算!”
蟻嚙般的刺癢挾劇痛爬上肘臂,轉眼間半身不聽使喚,毒性之烈直是駭人聽聞。
“梅玉璁!就你這點微末的易容伎倆,也好拿來見人?”
白衣女子隨手扔掉自他臉上抓落的妝皮,銀鈴般的嗓音此際聽來不啻索魂魔音;盈盈笑語間,毒爪忽自老人腦門抓落!
危急之際,一抹黑影橫里撞過來,抱住“老人”的腰著地滾去,跌作一團的兩人如球般連彈帶跳。
三兩匝間便滾到莊門前,借勢雙雙彈起,勉強攙臂而立,重新擺出接敵態勢,卻不是少年是誰?
“老人”面上的易容物一除,露出一張雙頰瘦削的清臞長臉,劍眉鳳目,頗具威儀,雖為變裝剃短了胡須鬢角。
可想見原本五綹長須飄飄、仙風道骨之姿,模樣頂多四十出頭,既非老者,更加不是尋常的市井凡夫。
少年逃命間不經意的一跌,將師徒倆帶到莊門前,不僅師傅始料未及,連敵方也有些懵。
那衣白如雪的宮裝女子還釵于髻,見少年攙著師父的那條膀子,袖底兀自答答答滴著血。
但她不過是在梅玉璁的手背上抓破點油皮,斷不致如此,微蹙柳眉,回頭冷哼道:
“盟主再三交待,梅玉璁死便死耳,唯獨‘麟童’不可有損。出手忒不知輕重,你是哪個字聽不懂?”
轟的一聲鐵槳拄地,遠近似都震了震。一條巨靈鐵塔般的魁梧人影拖槳而出,紅衣如血,分明是肌束虬鼓的身形,卻明顯看得出腰肢凹陷的曲線。
來人行出樹蔭,赫見圍腹束帶,裙鎧鐵靴,腰下披掛半副甲胄;上半身一領尋常武將穿在甲外的半披式罩袍,裸出右側肩臂,肌膚油亮如銅。
兩只圓瓜大小的豪乳以布條一圈一圈纏裹起來,居然也是個女人。
那白衣女子生得嬌小玲瓏,胸乳卻頗飽滿,但兩人的身量就擱在那兒,赤衣女任一邊的奶子,都比她那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大上半匝。
每踏一步,巨碩乳瓜便往上拋甩,直欲掙脫布條纏裹,彈撞而出,瞧得人面紅耳赤,獵喜驚怖交纏齊至,莫可名狀。
“我沒傷他。”
赤衣女面色陰沉,似忍著滿懷怒氣。
“我根本打不著他。是他自己弄傷了自己。”
白衣女噗哧一聲,知這賤婢腦袋不甚靈光,問急了什么傻話都說得出,徒為獵物所笑,媚眼滴溜溜一轉,抿嘴回頭:
“梅玉璁,你好歹也是‘雙燕連城’名義上的掌門,手里管著座東燕峰不是?‘識時務者為俊杰’的道理,還須本座教你?
“那是遇上了我,才與你好聲好氣,要換了盟中別個,以為有好果子吃么?”
“本座愛惜天下男子之命,你雖不是什么風華絕代、容顏傾世,只要治好了傷,再養點膘,我還是有興趣的。”
“本蟏祖沒嘗過你這樣的型款,不知是什么滋味?”
丁香顆似的細小舌尖一舐紅唇。
她罵人的模樣出乎意料地嬌媚可喜,說軟話時卻令人不禁生出悚栗之感,細品滋味,俱都是說不出的勾魄奪魄。
而這名變易形容的中年漢子,正是漁陽七砦之一“雙燕連城”的掌門梅玉璁,人稱“血火靈燔”,乃東海有數的鑄煉名家。
雙燕連城分東西兩峰,峰頂二砦遙遙相望,雖都是梅氏,但西燕峰才是本家,而東燕峰是分家。在梅玉璁之前,雙燕連城未曾有過一名東燕峰的當主。
過去漁陽七砦與五島奇英合稱“漁陽十二家”,在第二次妖刀之亂中,與雄踞漁陽西北端的,外道勢力游尸門拼了個兩敗俱傷。
折損菁英無數,雙雙走下東洲武林的舞臺,再沒有問鼎爭霸的資格。
梅玉璁做為戰后崛起的一代,除了趕上本家精銳傷亡殆盡、青黃不接的時機之外,其高超的鑄術亦是功不可沒。
名聲雖不比正道七大派的青、赤、白三大鑄號,可“血火靈燔”在東海道北境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;
淪落到喬裝改扮,乘夜投奔浮鼎山莊的境地,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隱秘。
他聽那妖嬈的宮裝女子自稱“蟏祖”,與她的煙視媚行稍一聯想,心念微動:
“你是……天羅香的‘玉面蟏祖’雪艷青?”
白衣女輕笑:
“挨了本座的一記《玉露截蟬指》,你總算明白過來啦。”
梅玉璁的心倏地沉到了谷底。
人說天羅香的“玉面蟏祖”雪艷青,乃邪派中的武魁,白衣女冷不防一探手,速度之快、抓攫之準,確非泛泛。
此前的攻擊落空全是裝出來的,她真正的圖謀,是在他手背輕輕一撓,只這一下便徹底瓦解了他的反擊之力,手眼不可謂不毒辣。
“天……天羅香與我雙燕連城,有……”
想到臂上之毒,口舌頓有些不靈便:
“有甚過節?梅某不記得開罪過蟏祖,更無受蟏祖如此青眼,乃至千里追蹤、暗夜襲擊的交情。”
“匹夫無罪,懷璧其罪。”
自稱雪艷青的嬌小女子咯咯一笑,宮裝的裙裳下,居然探出一只肉呼呼的白潤裸足,踝圓趾斂。
說不出的玉雪可愛;踏前半步,把手一伸,兩眼笑如彎月,盈波瀲滟,直欲溢出。
“拿來!你收在貼身袋兒里的星隕異鐵我要,身旁那結實壯碩的好小伙兒我也要。
“爽快交出,本座便保你好手好腳離開此地,待你養好了傷跟膘,本座再去尋你,管教梅掌門風流快活,勝似做神仙。”
自顧自笑起來,徑以白皙的手背掩口,露出透著酥橘的淺潤掌心,宛若漬梅染就,瞧得人直想輕舐一口,細辨酸甜。
這等不知廉恥的言語,在她說來卻如呼吸飲水般,渾無半點羞臊,反而更加誘人。
素無瓜葛之人出手為難,自是為了利益——梅玉璁也算老江湖了,早猜了個七七八八,但得此奇珍之事他誰也沒說。
就連既是徒弟又是外甥,還有螟蛉子身份的梅少崑都未被告知,消息是如何走漏,令人匪夷所思。
瞥了少年一眼,發現他面紅過耳,顯是被雪艷青幾句騷話撩撥得不行,她說話的對象還不是你哩!梅玉璁抑著搖頭的沖動,沉著臉道:
“莫說我沒有什么異鐵,就算有,也不能平白予人!你天羅香這幾年好大的勢頭,以為便能壓過我雙燕連城么?”
雪艷青也不動怒,一指那赤衣女:
“這位是五帝窟火神島的赤帝神君符赤錦,后邊林子里,約莫還有幾只黃雀,名頭是一個比一個響亮,本座就不一一點兵啦。
“有件事你說錯了,不是我天羅香要,是七玄同盟問你要。
就算你漁陽七砦非是如今的一盤散沙,疊起來也不夠七玄打,梅掌門在逞英雄前,要不先動動腦子,掂量掂量?”
幽幽嘆了口氣,很可惜似的,彷佛已預見梅玉璁昂然不屈、落得死無全尸的下場,自家裙下又少了件男子收藏。
那“赤帝神君”盡管魁梧昂藏,相貌并不如何丑陋,隆準尖頷,大眼濃眉,粗獷之中猶能窺得一絲女人味。
虬鼓的肌束難掩細腰巨乳、翹臀蜜腿的浮凸曲線,要不是怕被女巨人一把捏爛腦袋瓜子,細瞧倒也有其韻致。
她左頰上有兩道交錯的乂字痕,色澤較肌膚更淺淡,卻無蚯蚓般扭曲隆起的愈合肉疤,不管是誰為她施的搶救之手。
這人肯定有通天本領,堪堪保住這張中人之上的臉蛋,不致淪為一場駭人的悲劇。
五帝窟隱遁多年,少管江湖之事,梅玉璁也是到了今天,才知五島之一的紅島神君叫符赤錦。
從她方才砸出的大坑,以及鐵槳的分量推斷,此姝也非好相與的,梅玉璁并無在蟏祖和她聯手之下脫身的把握,遑論帶上昆兒。
唯一的希望,就在身后的莊門里,或說在那面迎風飄揚的青羽旗上。
雪艷青采勸誘而非強攻的理由,與此脫不了干系,就看最終是誰棋高一著,又是誰白費心機了。
(但七玄同盟,為何要奪異鐵?)
距震動東海武林的第三次妖刀之禍落幕,才不過幾個月工夫,江湖中已少有人談起,聊前兩次妖刀禍劫的,指不定更多些。
追根究柢,蓋因此番妖金終結,竟是一紙朝廷公告所揭露,涉案之人、所行陰謀。
以及背后的真相等,僅僅存在于朝廷文榜,誰也沒能親見,總覺透著假。
扣除聲名之大如雷貫耳、卻沒人知他怎么死的主謀,策劃妖刀陰謀的秘密組織“姑射”清單一攤開,怎么瞧都像是政爭下的獻頭名冊。
而家奴涉案的流影城昭信侯居然全身而退,連最后一點抄家夷族的熱鬧都沒得看,不就是協商分贓的鐵證?惡心死人了。
要說第三次妖刀之禍有什么遺緒,是真正改變了現狀的,也就只有七玄同盟。
行蹤、立場無不飄渺難測的邪道七玄,不僅破天荒結成同盟、共推盟主,更傳帖奔走于正道七大派間。
明確表達“和平共存”的意愿;這難以想像的變化,全都圍繞著一個名字而發生——
耿照。出身流影城的七品典衛,被借調至鎮東麾下,繼岳宸風之后成為慕容柔的武膽,于論法大會擂臺三戰成名,轟動天下……然后就沒了。
間或有些此人的小道,多與七玄相關,但全是些曖昧不明、缺頭漏尾的無用訊息。
最終這個萬兒再次出現,便已是七玄拜帖之上署名的盟主,蚳狩云、薛百螣、鬼王陰宿冥這些吹口氣能下血雨的魔頭。
全都俯首于此人座下,個個心悅誠服,像被下了蠱似,簡直不可思議。
曾是正道最懼怕、但也認為是最不可能發生的“七玄合一”,就這么發生了,這個形同昔年藪源魔宗,再世的新組織居然侈言和平。
世人忽有些迷惑,搞不清楚到底是魔宗復現,還是復現的魔宗滿嘴胡言、角色錯亂要更可怕些。
但魔終究是魔,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。梅玉璁在心中嘆了口氣。
七玄毋須合一,除開像游尸門這種形同滅亡的派門,當中任一支都不是雙燕連城能應付。
如眼前的雪、符二姝,單打獨斗梅玉璁或能一拼,未必便輸,卻非她倆聯手之敵,別說還有其他魔頭匿于林間虎視眈眈。今日之劫,怕是逃不過了。
星隕異鐵再怎么珍稀,畢竟是身外物,抵不過性命寶貴,況且昆兒不僅是他的徒弟和義子。
是東燕峰續掌雙燕連城的未來希望,更是他亡妹留下的唯一骨血,若教死于外道七玄之手,要怎生向妹婿交待?
但有件事,梅玉璁定要問個清楚才行。
“是七玄同盟里的哪一位,索要異鐵?”
他從內袋里取出一個層層包裹的布包,正因懷揣此包,身形才微顯佝僂。
異物一除,梅玉璁頓時直起了腰桿,挺拔若勁竹,整個人更顯嵚崎凜然,將布包高舉過頂,提氣喝道:
“七玄得此異鐵,意欲何為?”
聲音遠遠送出,震得最外圈的林葉沙沙晃搖,這下就算山莊內的眾人熟睡多時,也該被喊醒過來。
雪艷青似已料到他會使出這等近乎潑皮的手段,毫不意外,嘻嘻笑道:
“你得到異鐵,原本打算干什么?”
梅玉璁沒料到她會以問代答,微微一怔,冷道:
“梅某半生洪爐鐵砧,鑄煉更是我雙燕連城的百代志業,得此奇材,豈能不鑄一神劍寶刀,留名青史哉!”
“正是如此!”
雪艷青擊掌大笑:
“我家盟主,與梅掌門同,只不過要鑄的不是神劍寶刀,而是五柄妖刀。五毒妖刀重出江湖日,便是我七玄盟一統武林的霸業開端!”
“你、你說什……嘔啊!”
梅玉璁驚駭交迸,踉蹌幾步,仰頭噴出大蓬血箭,堪堪倒在接住他的少年懷中。
白衣女等的就是這一刻。
單打獨斗,她其實沒有勝過梅玉璁的把握。主上對漁陽七砦的高手,向她們做過詳盡精辟的分析:梅玉璁號稱“血火靈燔”。
修習雙燕連城嫡傳的《燔血功》頗有所成,這也是他能穩壓西燕峰本家一頭,坐上掌門大位的原因。
燔血功耐洪爐烈焰,與西北火工名門赤鼎派的絕學《熔兵手》異曲同工,霸道處雖有不如,也是門講究厚積薄發的扎實功法。
故在江湖人的印象里,梅玉璁就是個內家高手,與他沉穩內斂的君子形象相對照,也算是由內而外,表里如一。
然而,雙燕連城最厲害的,卻是由昔日金貔朝開國功臣、人稱“風逐萬里”的成驤公舒夢還,所傳落的《朱明劍式》。
這套劍法一經發動,勢如野火燎原,難以抵擋,武林人以為梅玉璁走的是掌催火勁、底硬防厚的路子。
殊不知教這廝拔出劍來,那才叫一個摧枯拉朽,沛然莫之能御。
她以指爪放毒,佐以巧言纏夾,為的就是耗到他毒發倒地,不戰而屈,見狀橫挑柳眉,笑道:
“老老實實躺下罷!”
白裳微揚玉足交錯,眼看便要一掠而至,驀聽身后的女巨人一聲怒吼,緊接著左肩似被什么重重一踩,一團黑影潑喇喇越頂飛去。
反抄在她前頭,才知給人當了腳踏板,于墜地前拔簪擲出,直標烏影背心,百忙中不忘嬌笑:
“祭血魔君好快的手腳!待本座助魔君一臂之力!”
被稱為“祭血魔君”的黑影徑自卷向梅玉璁師徒,似連釵針都追之不上,遑論是人,輕功的造詣簡直駭人聽聞,梅玉璁等自當無幸。
突然間,烏風里迸出一聲嘶嘎慘嚎,轟的一響,因停滯而現出形影的黑斗篷燃起沖天烈焰。
祭血魔君整個人化成一團巨大的火球,飛也似的向后彈開,勢頭之勁急,竟與后發而至的釵針于空中交錯。
“噗”的一聲也不知被射穿了哪一處,直至跌落地面時仍不停揮舞四肢瘋狂滾動。
慘叫不絕,片刻才沒了聲息,然而火焰依舊熊熊燃燒著,伴隨著烤化脂皮的焦臭。
“這是……《燔血功》!”
宮裝裸足的雪艷青瞠圓美眸,暗忖:
“難道他并未中毒?”
猶豫之間足下微滯,揮舞鐵槳的赤帝神君,就這么咆哮著越過她身畔,搶先接敵!
火光倏忽又起,這回卻非掌勢,而是數之不清的熾亮劍芒宛若蜂群離巢。
爭先恐后迎擊鐵槳,拖曳開來的火光如千條指頭粗細的焰龍齊出,輝煌燦爛之至。
“朱明”二字當之無愧。
密如連珠的叮叮鏗響間,鐵槳的掄掃為之一頓,其上爆出無數火星,彷佛在兩人當中炸開成束煙花。
一聲悶哼,居然是鐵塔般的赤帝神君倒翻出去,轟隆一響鐵槳墜地,女巨人踉蹌跪倒,捂著左眼的掌底汩出鮮血,指縫間穿出半截斷釵。
敢情梅玉璁是以玉面蟏祖擲出的發簪代劍,硬生生迫退赤帝神君,還壞了她一只照子。
“解……解藥!”
女巨人忍痛拔出釵尖,不顧鮮血披面,猛對白衣女子伸出蒲扇般的巨掌。
蟏祖并非所有的發飾都喂毒。做為兵器之用的針釵不論,常人不會特意提防的鈿頭云篦上,喂的是極厲害的春藥。
其余還有使人昏迷的迷魂散、有問必答的吐實藥等;而這支簪上喂的,則是麻藥。
“沒毒!愛信不信。”
隨手扔去一只藥包。
“那點藥麻你不倒。真不行,便吃些活絡氣血的醒神丹罷。”
赤帝神君將信將疑,但那梅玉璁棘手得很,自己并無單挑取勝的把握,盟中諸人各懷鬼胎,她既與玉面蟏祖說好了聯手立功,料雪艷青沒有坑她的必要。
祭血魔君那臭飛鼠,正是單干王兼自了漢的血淋淋下場,不拉黨結派共圖功名,鎮日躲在一旁鉆空子、搶功勞,才成了外焦里嫩的炙烤山河肉。
玉面蟏祖說是麻藥,她便信了,以赤帝神君體格之健壯,怕要三倍于常人所需的量才能藥倒她。
隨手將藥包收進腰帶,完好的右眼望向莊門前,照準那個奪走她左眼的男人,眸光陰沉。
一見祭血魔君截胡,原本匿于林間的白帝神君、玄帝神君也跟著現身。
只是二人畢竟沒有祭血魔君超凡的輕功,直到這會兒才加入戰團,正好接替眇目敗退的女巨人。
瘦如竹竿的白帝神君右手蜈劍,左手蛇鉤,以兩柄奇門兵器施展成名絕學《蛇虺百足》,招式刁鉆;矮墩似的玄帝神君以一雙肉掌接敵,掌心烏黑。
似練有毒砂掌一類的功夫,掌勁沉雄,進退如風,反而比雙持兵刃的白帝神君更難抵擋。
兩人均戴著童玩似的糊紙面具,極之貼合臉型的薄面上,以黑白二色描繪出由太極陰陽,變化而來的扭曲圖樣。
只不過玄帝神君是黑多于白,白帝神君則與他恰恰相反。
梅玉璁靠在徒兒身上,僅出一臂應付,半截發簪很快就被蛇鉤挑飛,索性以貯有異鐵的布包來格擋,居然打得有來有去,勉強僵持。
黑白無常似的雙島神君纏斗片刻,逐漸焦躁起來:祭血魔君成了焦炭,赤帝那女漢子眇去左眼。
但他們都是單打獨斗敗下陣來,相較二者,哥倆兒半天還拾掇不下,簡直沒臉了。
在主上心中,梅玉璁絕不該是如此難纏的目標,再拖延下去,就算最后拿下這廝,難起震懾漁陽的效果,功不掩過,豈非是白饒?
玄帝神君把心一橫,咬牙道:
“留神!我要出絕招啦。”
白帝神君與他同出一源,心知搭檔開聲,非是向對手示警,而是神功蓄勁耗時。
讓自己爭取時間來著,蛇鉤蜈劍連綿施展,急攻少年,打的正是“射人先射馬”的主意。
“兀那賊子,連孩子也不放過!”
梅玉璁拆解得狼狽,眥目欲裂。
“五帝窟行事,幾曾放過孩子?”
白帝神君哈哈大笑,信手在少年臂上拉了道鮮血淋漓的長口子。
玉面蟏祖叫道:
“薛百螣,你忘了盟主的吩咐么?”
高瘦道人暗啐一口:
“不用你個騷貨假好心,沒見這廝便是拿徒弟當盾牌么?”
嘴上應付:
“行啦行啦,死不了的,監軍大人可消停了。”
梅玉璁單臂難護弟子,逼急了,將布包朝白帝神君面上擲去。
白帝神君側首讓過,心下大喜:
“好嘛,送彩頭來了。”
蜈劍連轉,似搶攻實牽制,百忙中蛇鉤回身一勾,滿擬奪下異鐵,豈料卻撲了個空。
驀地一道凌厲勁風襲體,來勢、方位,乃至那股惡心人的螺旋勁兒,皆與適才梅玉璁脫手時截然不同,可惜已應變不及。
被天下至堅、烈火難熔的星隕異鐵砸中背心,砸得他口吐鮮血,整個人撞上院墻,倒地再也不動。
這招“銜石東飛填滄海”的甩手劍,是以《朱明劍式》的“六鰲骨霜”、“金闕如夢”和“鼎湖飛龍”三式連環而成。
劍出似活物,游龍般閃過諸般障礙,無論朝何處出手,皆能貫穿敵人背心后再回到劍主的手中,如此才算大成。
正因極其難練,才被冠以象征儒宗的“滄海”二字,以示尊崇。
雙燕連城一甲子內,莫說練成,就連練到第一層“劍出似有靈”、能避行進路線上諸物的,也僅梅玉璁一人。
近年他刻苦鉆研,勉強練至第二層“回首來時路”,但還無法用于實戰。
能擊中白帝神君,全賴布包的卵形較劍形更利于回旋,兼有飄起的裹布穩定軌跡,才僥幸得手。
至此玄帝神君飽提元勁,沒理重傷倒地的老搭檔,呼嘯一聲單掌劈出,原本掌心處的黑氣一路蔓延到手肘,如將整條臂膀浸入墨汁。
而理當墨色最深的掌中央,此際卻霜白到泛起金銀異芒的地步,所經處氣息凝結,勝似冬降。
梅玉璁避無可避,忙催動《燔血功》相應。雙掌一印,瞬間霜火俱凝,緊接著熾亮的火星與汽化的冰雨齊齊爆炸。
三人分兩邊對向彈開,梅玉璁師徒摔落在莊門檐階之前,玄帝神君則平平向后滑開兩丈有余。
雙足在地面鏟出兩道溝,越到后頭下陷欲深,靜止時已沒至腳踝處。
“……好厲害的《燔血功》!”
矮小粗壯的玄衣道人喃喃道,掌心的金質霜氣消失,又恢復原先漆黑如墨的模樣。
“竟能接下我的《雪花神掌》。一人修練雙極功體,到底是勉強了些,失之毫厘,卻是差之千里。”
拔出雙足單手負后,踅至院墻邊。雪艷青本以為他是朝梅玉璁去的,正欲上前,以免分羹無望,不想他卻是向重傷的白帝神君行去。
玄衣道人瞧都沒瞧地上的布包一眼,食中二指按上老搭檔頸脈,點頭道:
“還有氣。好得很。”
反手一扯他發頂髻子,如拖尸袋般,將白帝神君拽入一旁的樹影深處。
人發脆弱,其痛連心,即使傷勢沉重,這般拖行終也疼醒了白帝神君,只聽他虛弱哼道:
“師兄……疼……你、你做什么!不要……咳咳,師兄!不要吸我的功力!我不成……不成的!我一定會給師兄好好辦差……不要……饒命……”
慘叫一聲,在暗夜里聽來格外凄厲。而人聲至此斷絕,接續的是一陣難以形容的異響,如碎骨又似炒豆,喀喇喀喇地碾折脆物。
然后是漿膩的擦滑壓擠之聲,聽得人牙酸耳刺,緊勒著腦中韁繩,不敢放任想像。
梅玉璁嘴角溢血,虛耗似的提不上半點力,雖不愿、卻又無法自制地將余光投向樹影,混雜著驚恐和好奇的心魔,盤據了他的思路——
或還有絕望——他終于對魔之一字有了更深的體悟,卻無助于撥開眼前的迷霧。
他其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解毒的。
玉面蟏祖確實放了毒,那股麻癢疼痛并非幻象,無法凝聚內力的虛弱也是。然而就在說話之間,毒征卻迅速消解,他甚至未曾吃下任何東西,遑論解藥。
唯一合理的解釋,就是玉面蟏祖并未下毒,或她下的不是致命毒物,而是某種障眼法。
但梅玉璁無法說服自己,女魔頭有這樣做的理由。
若只有單一事件,他還能勉強接受“雪艷青對七玄盟存有貳心、背地里另有圖謀”的假設,但接下來發生的每件事全都無比怪異,如:
《燔血功》本不是能快速提運的功法,以朱明劍式擊回鐵槳、施展極耗真力的“銜石東飛填滄海”,乃至硬扛玄帝神君的陰掌,雖說他未必做不到,卻沒有在短時間內連續施為的可能。
就算以“臨敵時的極度亢奮”解釋,也實在過于勉強。
眼下的虛乏,完全符合運使過度的體征,他不僅超用了力量,更把肉體逼至極限,哪怕真有個暗中贊功的人,梅玉璁的身體也是消受不起了。
蟏祖身后的林子里又走出幾人,零星散開,彼此間互不成團,形容瞧著十分猙獰怪異,總之是七玄盟的魔頭沒錯。
梅玉璁摸索地面,拾起布包塞給少年,低道:
“抓到機會便翻墻,不要猶豫。把異鐵交給西宮川人,他與我是至交,能信得過。莫使妖刀四度現世,這等罕世的良質美材,萬萬不能淪為禍世之物。”
少年欲說還休,只是一徑搖頭。
七玄諸人緩緩邁步,開始收攏包圍圈。
這比一擁而上更糟,意味著少年無法乘亂越墻,師徒倆的一舉一動全攤在群魔眼下,稍有異狀就會被集中針對,插翅難飛。何況少年還不肯聽話。
梅玉璁焦急起來,拖著身子爬上階臺,還未碰到大門,便用力拍擊石階,奮起余力叫喊:
“西宮兄,西宮兄!東燕梅某依約前來,西宮兄何故拒我于門外?還是仙島蒼城山的青羽旗,怕了群魔宵小,不庇江湖兄弟了么?西宮兄!”
叫得劇咳起來,淌得一階血涎,少年忙為他撫背順氣。
咿的一聲,莊門終于開啟。
梅玉璁欣喜抬頭,卻見門里之人并非熟悉的武儒劍者,而是一名奇裝異服的魁梧僧人。
高冠重袍,斜披祖衣,渾身只有金紅二色,深紅如涸血的是袈裟,泛著暗金光華的卻是肌膚。
僧人瞇起鳳眼,雙目只露一絲眼縫,難辨瞳白,毫無表情的面孔像極了寺院里的菩薩金身,合在胸前的雙掌亦作燦金,掌紋淡得幾近于無,總之就不像活人。
“尊駕……是何人?”
梅玉璁蹙緊劍眉,但山莊高掛青羽旗,有來自三江五湖的奇人異士也不奇怪。
西宮川人自己就是武儒的出身,正是因為類似的理由才來莊內做總管,沒敢失了禮數,定了定神,抱拳道:
“敢問西宮總管何在?秋意人秋莊主何在?雙燕連城掌門梅玉璁,求見總管莊主二位,煩請大和尚通傳。”
連叫幾聲,僧人俱未回應,彷佛真是泥塑木雕。
驀聽墻頭一人笑道:
“你別逼他說話啊,集惡道的南冥惡佛規矩甚大,開口必殺人,尼姑一命抵一句,“
“和尚倍三,其余倍五,他應你一句得死五個人哪。才有個不信邪的,要不你問問?”
隨手扔下一物,骨碌碌滾落臺階,止于梅玉璁腳畔,赫然是枚眥目張口的人頭,頸斷處參差狼藉。
像是硬生生給扯下來似的,裸露的頸骨殘筋也呼應了這個殘酷的推想。
凝住了死前之悲憤、驚恐、絕望的扭曲表情,令梅玉璁難以辨析,愣得片刻,才認出死者的身份。
——西宮川人!
長年隱居伊川郡“清流莊”的西宮川人,在江湖上雖無籍籍之名,劍術修為卻極為高明。
當年訂交時,梅玉璁的《朱明劍式》不過初窺門徑,遠不是他《極情劍法》之敵。
日后修為漸深,見識益廣,更覺西宮之劍深不可測;自己越是追趕,才發現兩人間的差距越懸殊,益發對西宮川人淡泊名利、極情于劍的胸懷敬佩不已。
是誰有此本事,能殺得這名深藏不露的頂尖劍客?
“自是我所殺。”
墻頭那人彷佛聽見他心中所想,俯近一張猙獰的青銅笑面,怡然道:
“這廝江湖無名,劍法倒是驚人,能在我手底下走完十招,也是個人物。”
“可惜我雖有愛才之心,他卻不肯投入七玄盟下,為本盟所用,想想還是殺了省事。”
“你呢,梅掌門?我瞧你本事也挺大,我是當愛才呢,還是當省事?”
梅玉璁聽他聲音十分年輕,至多二十出頭,一嘴一個七玄盟。
想不起外道七玄里有哪個青年高手是身披烏氅、頭戴笑面,且能在十招之內擊殺西宮川人,這等高強劍士的。
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,悲憤之余,更多的卻是迷惘,澀聲道:
“你……卻又是誰?”
那人哈哈大笑。
“七玄同盟只有一個主兒。我行不改名,坐不更姓,‘七玄盟主耿照’這六個字,煩你記好,以免冥途迢迢,怨錯送你上路之人。”
群魔相顧而笑,復驚四面林鳥,撲翼、尖啼之聲此起彼落,久久不絕,只浮鼎山莊內悄靜靜一片,似無半點生機。
游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