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久以后,許博也很難向祁婧描述那個晚上的全部感受。
除夕夜的醫院走廊里很靜,譚櫻的高跟鞋不疾不徐的敲擊反射著日光燈影的地磚。老許交叉著雙手撐上膝蓋,與許博并肩坐在聯排的椅子上,默默無言。
比預產期提前了一個多禮拜。祁婧的感覺來得突然,四個人那是怎樣的一番手忙腳亂簡直無法形容。半個小時前,一家人還在包餃子看春晚。而此刻,只剩下無聲的等待。
好像前一秒還一心牽掛著,同呼吸共命運,下一秒就被擋在欄桿之外,變成一個局外人。
許博不知道別的男人在產房外面是什么心情,他只有擔心、著急、使不上勁的焦慮。那么,還有等待迎接新生命那份激動的期盼和欣喜呢?完全沒有。
后來許博回想時問過自己,是不是因為生的不是自己的種?他有點兒驚訝的意識到,產房外的他根本就沒心思去想孩子這回事,更不要說什么血緣了。
他唯一牽掛的,是祁婧的安危。他希望這樣的時刻自己能陪在他身邊,并且非常的確定,她最需要的也是自己。怎奈,這事兒他終究幫不上忙。
雖然現代醫學已經把分娩的危險性降到極低,可是,他仍然無法放心。在愛人的身體甚至生命有可能遭受危險的時候,他覺得自己必須調動一切能調動的資源,甚至做好了拼命的準備。所以,他在路上就給程歸雁打了電話。此刻,她就在里面。
沒過多久,岳父岳母也趕來了。許博迎上去簡要說明了情況,讓他們坐下等候,自己靠在走廊的另一側,看著母親走來走去。
自那天祁婧跟母親談過之后,許博的一塊心病就痊愈了。這對他來說是一份無比巨大的安慰。母子連心,他能體諒母親的苦心,更能理解她的邏輯,只是這個結終究還是只有祁婧才能解得開。
這件事讓許博發現,面對生活,祁婧其實很勇敢,收服婆婆這件事就干得不錯!今天去爸媽那兒過除夕也是她的主意,可謂有勇有謀了。
而此時,在那兩扇寫著大紅字的玻璃門里面,許博能做的怕是也只有盼著她能更加勇敢了。這樣想著,心還是有點兒慌,不由豎起耳朵,不時往里面張望。
這時,譚櫻走到近前,伸手把他窩在毛衫里面的襯衣領子拉出來,深深望了他一眼。許博努力笑了笑,在母親的眼神里找到了一份安定。
玻璃門里開始有人說話了,偶爾傳出聲音較高的只言片語,卻足以讓門外的幾個人都站了起來。尤其是岳母,扶著老伴兒面色憂急。
忽然,「嗷」的一聲痛苦的嚎叫傳來,許博的心一下揪緊了,忍不住向前邁了兩步,緊張的攥緊了拳頭。
「老公——」
許博清清楚楚的聽見了愛人帶著哭腔的呼喚,扯著嗓子朝里邊喊:「老婆!我在呢!我在呢!」
手臂忽然被人抓住了,回頭一看,母親正微笑著朝他用力點頭。許博從那贊許鼓勵的目光里收獲了力量,并把它們匯入聲帶,顫抖著喊了出去:「老婆!別害怕,我在呢!我愛你——」
隨后,里面又沒了動靜,空曠的空間里只剩下蒼白的燈光和惶然的心跳。
不知過了多久,只聽里邊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,一家人迅速聚攏到門口,幾聲響亮的嬰啼讓四個老人的臉色都煥發了喜色,產房里也漸漸歸于平靜。
不一會兒,程歸雁推門走了出來,雙手插著兜,大口罩上面的眼睛清澈明亮,帶著笑意:「恭喜啦!是個兒子,母子平安!」
許博與她對視,目光中傳遞著彼此的理解。雖然有值班醫生和護士,所有的程序有條不紊,但程歸雁明白他希望她能在,所以一直跟著,直到此刻才少見的摘下口罩,給了他一個足以安心的微笑。
許博感激的看著她,也覺得應該說些感謝的話。或許,是一種叫做默契的東西讓表達感謝顯得客氣生分了吧?許博有點遲疑。然而,身后的譚櫻不愿失禮,趕緊替兒子說:「謝謝大夫,您貴姓啊?」
程歸雁看了許博一眼,含笑回答:「阿姨,應該的,您別客氣,我叫程歸雁。」
許博嘿嘿一笑,跟譚櫻解釋:「一直是程主任給祁婧做孕檢的」,又轉向程歸雁,「耽誤你過除夕啦!」
「大年初一接了貴公子的生,我這一年的運氣肯定錯不了。好好照顧著吧,我回去了!」說著朝幾位老人點了點頭,往辦公室走。
許博剛要送,卻被她伸手輕輕推了回來。對上她含笑的雙眸,心里一松,便什么也沒說。
譚櫻目送程歸雁離去,若有所思,笑容漸漸淡了,下意識的扭頭看了看親家。
一大一小兩張床很快被推了出來。祁婧一頭的汗水未干,幾縷發絲貼在額頭上,氣息微促,臉色尚好,就是精神有些憔悴,顯然累極了。許博一把抓住她軟軟的手,感覺她也回握著自己,傻傻的問:「疼嗎?」
祁婧似乎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了,眉頭微皺,嘴巴一扁,像是抱了天大的委屈,勉強從睫毛下送出一波嬌嗔,那意思很明顯:「下回你來試試啊?」
等把人安排到了病床上,那個籃子似的小床也推到了一側。許博懷著無以言表的心情好奇的往里面張望,只一眼,他的心就「砰砰」的跳個不停。
烏黑潮濕的胎發剛蓋住腦瓜皮兒,皺巴巴的小臉上,雙目緊閉,小嘴微嘟。紅彤彤濕漉漉的肉皮兒并不干凈,卻似乎每一寸都在呼吸,昭示著生命的神奇。
這一眼,許博就確定,自己喜歡上這個小東西了。一通擔驚受怕的折騰之后,收獲了這么漂亮的一個小生命。在如此純粹的沖擊力的撞擊下,怎樣的心腸都會變得無比柔軟吧?
在源自生命最初的,愛的召喚下,誰會在乎那腐朽的世俗教條呢?不管他是誰的種,都要管自己叫爸爸!
收回目光,許博感覺祁婧的手握得有點兒緊,驀然發現,她正看著自己。那眼神里有忐忑,有疑問,有不安也有期盼。
許博溫柔的看著她的眼睛,讀懂了什么,卻不想全懂。一個不該存在的問題,即便給出肯定的答案,也是畫蛇添足。
「老婆你真棒,給我們生了個寶貝兒子!」
輕吻落在祁婧濕潤的唇上,害得她不好意思的掃了一眼站在床邊的四個長輩,臉上的神色安然許多。
忽然,一聲響亮的嬰啼響徹病房,屋子里的三對夫妻像聽到了防空警報,立時亂了起來。幾個大人圍著個柔軟嬌嫩的小東西滿頭冒汗,手足無措,生怕一個不小心給碰壞了。
這時,一名小護士風一樣來到床邊,利落的解開襁褓,拎起一對肉呼呼的腳丫,把沾了褐色粑粑的紙尿褲抽了出來,朝許博一伸手。
許博一愣,身后的岳母眼疾手快,遞過來一個新的。小護士抿著笑白了許博一眼,接過紙尿褲邊換邊說:「學著點吧,以后你得熟悉這塊業務啦!」
「嗯嗯!」許博比小護士高了一個頭,站在身后唯唯作答,只見她重新包好那小東西,直接抱了起來。
「看著干嘛,快把產婦扶起來,準備哺乳。」一邊催著許博,一邊朝老許和岳父看了一眼,「您二老就先回避一下吧。」
兩個老頭對望一眼,悶頭出去了。祁婧早給臊了個大紅臉,趕緊把住許博攙扶的胳膊,想借著他懷里遮遮羞。感覺床頭被搖了起來,自己也稍微恢復了點體力,手里已經被塞進了個「呼哧呼哧」直喘氣的包裹。
祁婧笨拙的接過,小心翼翼的抱著卻不會動了。許博也愣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幫忙,身后的譚櫻拉開兒子,扶住了祁婧的胳膊。
許博直愣愣的看見那張不停蠕動的小嘴叼住了乳頭,祁婧的呼吸明顯一滯,胸乳不自覺的往前挺湊,那張小嘴兒已經「嘖嘖」有聲的吸吮起來。
「誒呀,這小家伙真帶勁兒,這么快就吃到嘴啦!不是第一胎吧?」小護士在一旁開心的叫起來。
祁婧低著的頭抬了起來,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,卻咬著嘴唇,望著許博在笑。那笑容里充滿無盡的喜悅和滿足,比買一千只口紅還要幸福一萬倍。
許博從最初的一愣到隨即欣然感懷,竟然有點羨慕起她來。這是一個只屬于媽媽的幸福時刻,是上天的恩賜,誰都沒有權利剝奪。
他忽然意識到,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對的,相比那些自私狹隘的計較,成就一位母親簡直無比正確,英明偉大!
雖然,那一絲異樣的羞澀在母愛幸福的光芒里微不可查,許博還是捕捉到了。即使再微笑的情緒波動,只要祁婧有所表現,許博都不會漏掉。這簡直像是一項特異功能,在他的身體里鍛煉得一天比一天敏銳。
她羞的自然是小護士的無心一問。乳汁來的這么便給,自然是羅翰的功勞啊!許博與她電光火石的交換了眼神,各自心下怦然,不敢多想。
小東西用完了第一餐又睡了,許博一看表已經凌晨一點。把四位老人都送走后,見祁婧閉目仰臥,一臉放松,便坐在床邊開始發信息。
「老公,我出洋相了!」
「怎么,你沒睡著啊?出什么洋相了?」許博放下手機。
「都怪你,把我好幾條內褲都收走了,害得我內衣都不是一套的」
許博琢磨了有兩秒鐘,發現老婆竟然是認真的,「噗」的笑出聲來,床欄桿跟著直晃悠。祁婧越發羞惱,揪住他的耳朵,不依不饒。
「我TM每次孕檢都穿成套的,這次都讓程大夫看見了,丟死人了,你還笑!你還笑!」
「怪我怪我,以后每收藏一條給你補一套哈!」
許博抓住她腕子求饒,心里卻暗暗稱奇,這女人之間連這點細枝末節都要講面子,比個高低么?真是奇異的生物。
又仔細回想,每次與莫黎或者程歸雁的肌膚之親,性感的成套內衣的確從未缺席。看來,自己有時候還是不夠懂女人。
正暗自感慨,祁婧握住了他的手。
「老公,我們給寶寶取個名字吧!」
取名字,這是為人父母的一項重大權益啊!你為他命名,他便屬于你了,世間萬物,自古如是。想到這,許博看著愛人神情嚴肅了起來。
即便有什么變數擾亂的牽扯,機緣不予的遺憾,隨著這個小東西的誕生,都將成為歷史了。為一個新生命命名,無論如何,都意義非凡。
「親愛的,你是學文科的,身份證上的那個你來,我想小名兒怎么樣?」
「哼,你倒會討巧占便宜,咱倆天天叫的還不是小名兒。」祁婧佯裝不悅,巧笑捉挾。
「小名兒關起門兒來家里叫的嘛,不好聽也沒啥。大名兒可是撐門面的,決定寶寶將來的前程運氣,必須得當家的你來!」許博把高帽子摞起來給老婆戴。
「那,先說說你想的小名兒!」
其實,說話的功夫許博就想好了,男孩兒嘛,當然要生龍活虎,調皮搗蛋的才好。小龍小虎太TM土鱉了,皮皮,蛋蛋又有點兒不著調,好像還犯了某個著名ID的諱,不吉利。后來想到「淘氣」兩個字,便裝作思忖半天,說:「要不就叫淘淘吧,淘氣的淘,我喜歡壞小子!」
祁婧白了許博一眼,不由得想起他說過「我就喜歡壞女人」的話,臉上憋著笑有點兒發熱。心說,你喜歡的壞女人給你生了個壞小子,你也好不到哪里去!
「好吧!就叫淘淘!」祁婧痛快的答應著,神色漸漸平靜下來,似乎胸有成竹的說:「大名我想叫他『一寬』,你說好不好?」
「許一寬!真好,我喜歡!你是希望他將來性格率真寬厚,人生的道路寬廣平順么?」
許博是真的佩服老婆的才情,不論音律還是寓意,甩那些非涵即浩的千篇一律數百條街還剎不住車。
祁婧仰頭望著老公喜笑顏開的臉,眼底泛起水光:「不僅僅是這樣,我還想讓他記住,他的父親有著比世間男人都要寬闊豁達的胸襟。」說著,兩行熱淚滾落,印濕了枕頭。
許博連忙拿紙巾去擦,滿眼溫柔的嘿然一笑:「他第一要感謝的呀,是有一個國色天香的媽,不僅把他爹迷得神魂顛倒的,還打包遺傳了一套盛世美顏的皮膚!你看他的眉眼兒,將來不得迷死多少小姑娘!」說著,朝小床里望去,臉上浮起一絲壞笑,「嘿嘿,老婆,你說——他將來會不會也有一根大雞……誒呦!」
話沒說完,頭上就狠狠的挨了一下,許博揉著額頭,作勢就要去吻老婆薄嗔染羞的臉蛋兒。只聽得門口有只甜口喜鵲說話了:「呦呵!這都后半夜了,還沒羞沒臊的打情罵俏呢?」
「可依!」
祁婧扭頭叫著,順便剜了許博一眼,理了理鬢旁的亂發招呼:「這么晚,你怎么來了?」
許博背對門口朝老婆吐了吐舌頭,趕緊站起來讓座。
「我怕有人跟我搶干爹的名分!」
秦爺說著,兩步走到床前,脫了鮮紅的羊絨大衣,對著小床輕聲歡叫:「誒呀,好漂亮啊!婧姐,這是你生噠?」
許博見可依手舞足蹈,站在身后有點兒不敢離開,生怕她一激動撲進去。聽她問得天真,差點兒笑出十六塊兒腹肌。
「跟你一樣,門口撿的!有你這么會說話的干爹嗎?」祁婧躺在那兒還沒多余的力氣起身,卻一點兒不輸嘴。
「干爹?」
許博聽得一臉懵逼。他自然不知道這姐倆打過的嘴上官司,不過一點兒也不妨礙跟秦爺逗悶子。
「我說秦爺,想當干爹你以后就不能叫姐夫了,得叫哥!」
可依在床邊坐下,扒著籃子往里看,也沒耽誤嘴上說話:「哼,想得美,讓婧姐認我當干老公不是更省事兒么?」說著隔空對著祁婧送了個香吻。
「滾!沒男人了,認你當干老公?」
祁婧沒好氣的回懟,忽然覺得這話欠妥。果然聽見可依「咯咯」笑了起來。
「姐夫,聽見沒,你老婆想找野男人啦!」
許博呵呵一笑,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對面,泰然自若的說:「許太太這么有魅力,惦記她的男人能少得了么?你要是天亮再來,號都掛不上!」邊說邊觀察祁婧的神色,見她面帶桃紅閉目不語,該是自知失言索性不置可否的故作高深了。
「姥姥!干媽我都讓賢了,誰敢跟我搶干爹我滅了他!」
可依伸手摸了摸淘淘烏黑的胎發,瞪著的大眼睛瞬間變成了彎月亮,轉過頭問:「我干兒子叫啥名兒啊?」
「許一寬。小名兒淘淘。」
「許一寬,嗯,聽著挺爺們兒的,好名字,淘淘也好!淘淘!淘淘!我是你干爹呀!叫干爹!」
許博坐在那兒看著可依跟淘淘自說自話,啞然失笑。這孩子命苦,以后得多花多少功夫才能弄明白性別這回事兒啊!
跟可依接觸不多,卻沒少聽祁婧念叨。這是個風風火火的外向型女孩兒,人長得漂亮還在其次,性格上的陽光燦爛更讓人印象深刻。
那次精心籌劃的相親聚會,可依是個變數,卻讓許博領略到了她身上另一層氣質——女俠范兒。
很明顯羅薇是礙著面子勉強出席的,也許來之前還打過退堂鼓。不難想象,可依挺身而出的一身俠肝義膽。
不過,站在姐妹身前擋子彈是有后患的。二東自那以后就不止一次懇請許博從中牽線。從上次跟岳寒一起出現在慶祥火鍋的狀況分析,兩個人應該有所進展,感覺并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簡單。
許博也曾經跟老婆探討。祁婧說,群狼逐鹿,你是為狼操心還是為鹿擔心啊,別是你自己惦記上了吧?
許博趕緊撇清。想想也是,窈窕淑女君子好逑,可依是個心明眼亮的姑娘,那兩個也都不是省油的燈,自己在里邊兒摻和個啥,弄不好還落埋怨,干脆打定了袖手吃瓜的主意。
祁婧似乎真睡著了,雖然室溫不低,許博還是給她掖了掖被角,回身調暗了燈光。
再看可依,還在觀察小動物似的趴在那兒看淘淘。黑色的高領緊身毛衣包裹著青春驕傲的曲線,似乎比以往更舔了幾分職場女人的優雅和干練。
許博看她是要在這兒守歲到天明的節奏,自然不好掃她的興致,反正自己也毫無睡意,隔床輕聲探問:「可依,聽說唐卉很賞識你啊?」
「那當然了,」有人起了話頭,可依的眼睛就亮了,「卉姐對我可好了,有什么重要的項目都想著我,給了我很多鍛煉的機會!」
許博不懷好意的一笑:「嗯嗯,老板壓任務就是信任你,難搞的都歸你就是鍛煉你,這樣的好員工我也喜歡!」
「管住你的嘴吧!」可依笑呵呵的虛點著許博的腦袋,「讓你老板聽見,非給你一雙三十八碼的鞋穿。」
「別害怕,」許博往床上一努嘴,滿不在乎的說:「等這位上班,我也算皇親國戚了,有什么內部消息,透露透露不算泄密。」
「休想,你是皇親國戚,我可是使喚丫頭,站錯了隊小命兒還要不要了?別忽悠我哈!」說著眼珠一轉,「嘻嘻」一笑,「是不是把她放出去,心里不踏實啊?」
許博正經起來:「她們姐倆這不是創業嘛,祁婧又沒什么職場經驗,當然不放心了。」
「信你不如信鬼呢!我們公司剛挖來的那個法務主管,那叫一才俊,倍兒帥,打官司都不用說話就贏一半兒了,微微一笑就能把少女變成少婦,您就多賊著點兒吧哈!」
許博被她的伶牙俐齒侃得直暈乎,不屑的回敬:「切!有這么鮮的肉你咋沒下口啊?還等著我們做完月子來一場公平競爭怎么著?」
「人家哪看得上我一小職員兒啊!」
可依輕描淡寫的見招拆招,心里的一根弦卻被撥動了。年夜飯上,萬事不掛心的秦老爺冷不丁的問了她一句「談沒談男朋友啊?」
這一過年,老人的話就多。也難怪,天增歲月人增壽,自己也是26歲的小阿姨了,再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,也該把終身大事提上日程了。
追求自己的人其實不少,甚至還有個精靈族的布萊恩。可不知為什么,總是想再等等,究竟是在等什么,自己也不知道。
這時許博如有神助的接過她的話:「別裝哈,提親的把你們家沙發都坐漏了吧,你爸媽沒意見啊?」
其實許博心里糾結半天才加上后邊那個不著痕跡的問句。程歸雁是她后媽,許博自然知道,祁婧曾再三囑咐,不能說漏了。
可是,總有那么個小沖動,想從另一個角度去打探一下程主任的境況。他們老夫少妻感情如何,日子是怎么過的,老爺子是個什么脾氣秉性?這些,許博都想知道,哪怕僅僅是為了所謂的行為治療呢。
殊不知,可依剛剛出了樓門就看到程歸雁的車開了過去,大年夜的路燈下格外顯眼。前后聯想,自然在心里做了鋪墊。
微微一愣,可依黑亮的大眼睛掃了一下睡熟的祁婧,素斂一笑,悠悠張口:「我媽十年前就過世了,操不著那份心啦。不過,你如果關心的是程歸雁那個妖孽,我知道的是不少。」
許博被如此輕易的窺破心機,老臉不由一僵,暗嘆厲害。不過男兒坦蕩,既然已經漏了,也不必扭扭捏捏,嘿嘿一笑:「我跟你婧姐是一條心,無話不談的,你完全可以像信她一樣信我,你說是吧,淘淘他干爹?」
可依被那副諂媚相兒逗得吃吃直笑,卻努力板起臉來輕斥:「少套近乎,既然是一條心,你想知道什么,應該讓婧姐也一起聽聽吧?」
許博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看輕了這個丫頭,太TM難纏了,鬼精鬼精的。也沒聊什么不可描述的超綱內容啊,怎么自己先稀里糊涂的見不得光了似的?
哼,虛張聲勢,我知道的你還真未必知道。許博心里嘀咕著,這丫頭話里一直沒表明拒絕的意思,或許是在等著出價也未可知啊!
要達成合作就得彼此信任,而這建立互信首先要表達的是誠意,自己已經先行示弱,再有祁婧背書,應該差不離兒了。接下來便是展示實力的環節,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,互通有無得看你有什么貨色。
許博眼珠一轉,計上心來:「你姐生孩子怪累的,就別勞動她啦!咱哥倆就是個閑聊天兒。有些事兒你知道我不知道,也有些事兒是我知道你不知道的,聊聊,或許就都知道了,你說呢?」
「你知道的我未必感興趣哦!」可依步步為營。
「陳志南……」
「都過去了。」
「……跟程主任……」
「沃去——」
「……是什么關系?」
「唉……好吧,我想知道!」
許博看著可依瞪起的大眼睛笑了。就像每一個離開肉體的靈魂都忍不住回望,一段感情越是斷得不情愿,越想問個為什么。或者,是在追尋一個渺茫的轉機,或者,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。
「他們其實小時候就認識了……」許博故作神秘的講起了故事。
莫黎說過,在他之前,有個朋友在幫忙治療,只是很長時間也沒有進展。直覺告訴他,那個朋友就是祁婧聊起過的陳主任。
有些信息,對于一個掌握網絡技能的有心人來說,就像擺在那里一樣。沒費什么力氣,許博就查到了陳志南的籍貫,從前的住址,就讀的中學,跟程歸雁的對照,嚴絲合縫。
取得重大突破之后的治療沒有任何進展,因為莫黎又出國了,她的新方案也沒來得及嘗試。不過,許博的猜測得到了進一步證實,程歸雁跟他講起了自己算不上戀愛的初戀。
兩家的父母都是一個廠的,也都住在一棟樓里。所不同的是,他的爸爸是廠長,媽媽是廠里的會計。他比她大三歲,高兩個年級,所以,從小學到中學,她總能遠遠的見到他跟一幫男孩子瘋玩兒。
在街上踢球,下河里游泳,甚至打群架,他都是頭兒。她知道,他連一眼都沒看過自己,可能根本就瞧不起自己,可就是莫名其妙的喜歡站在遠處看他。
爸爸上吊的那天,家里被鄰居和警察圍得水泄不通,她卻一個人溜到了樓頂上。樓下停了很多車,密密麻麻的人沒有一個注意到她。
她是來跳樓自殺的,只需向前邁一步就什么都結束了。可站上樓頂往下看時,一陣眩暈,又不敢了,心砰砰的直跳。
「怕了吧?」
聲音是從身后傳來的,她一回頭就看見了他,正一邊點煙一邊朝自己走過來。
「你不想上學啦?」他鼻子里冒著藍煙,「每學期都考第一,要是跳樓自殺了可夠轟動啊!他們肯定會說,就是考第一那個……」
沒等他說完,她哭著下樓去了,只覺得沒有誰比他更討人嫌。
學還是要上的,上學放學的路上,他還是會在眼前晃悠。不知道是他故意的還是她有心,總能在人群中第一時間捕捉到他的身影。每次都是他主動說話,每次她都會不自覺的留意他的背影。
高一那年,他們再次同校,她開始喜歡放學后看他在操場上踢球。她不懂足球,就是覺得那風一般的身影很快,一路過關斬將很帶勁兒。每次進球,他會朝操場邊兒瞅一眼,那樣子很得意。
那一次踢完球,人群并沒有散去,而是聚在一起往校外走。經過她身邊的時候,他把那個沾滿泥土的足球塞給了她。第二天,他轉學了。
再見面時,她已經留學歸來,剛當上醫大產科的主治醫師,而他陪妻子來做人流。
那恐怕是程歸雁豆蔻青春里唯一的綠色吧,許博聽她講述的時候更多的是慨嘆。在她孱弱孤獨的生命里幾乎沒有渴求愛情的權利,更不敢抱著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。
面對可依少女般陷入憂傷的眼神,許博并不敢放松警惕,沒講述關于跳樓和足球的任何細節,以免她追問信息的來源。而查詢和推測,誰都會,想象力更是可依姑娘從來不缺的。
「你肯定不知道,她本名并不叫程歸雁,而是叫程玉梅。歸雁是后來改的。為什么要叫這個?我琢磨,是因為有個男生叫志南吧!」
可依望著虛空愣了一會兒,笑得有點兒勉強。
「你查這些信息,是不是圖謀不軌啊?」
許博笑了笑,目光清澈的望著眼前的女孩兒:「如果我說,就是簡簡單單的愛美之心和好奇之心,你信嗎?」
可依掃了一眼呼吸悠長的祁婧,小腦袋一歪:「她信我就信!」
許博嘿嘿一笑:「我查的可是陳志南,而且,是為了她的可依妹妹。」
「姐夫,我還以為你是個老實人,原來這么雞賊。」
許博聽她一聲「姐夫」叫得溫柔,有點兒骨質疏松,勉強接口:「還不是你們女人太聰明了,被逼無奈啊!誰不愿意永遠過兩小無猜的日子?」
從來沒有跟可依單獨說過這么多話,斗嘴歸斗嘴,許博腦子轉得夠快,心底卻感覺一派輕松。
在深夜的病房里,隔床對坐,機鋒對答,許博漸漸的開始體會到祁婧每天坐在她對面的愉悅心情。這的確是一個招人喜歡的女孩兒,也不知道將來會便宜了誰。竟忍不住想對她說點兒心里話。
「可依,其實陳志南跟程主任沒什么的,我猜他也不是因為這個拒絕你。」
前半句,是程歸雁親口說的,只不過后面還有句夾著嘆息的「時過境遷」。許博明白,這個「沒什么」里不會沒有故事,但應該已經結束了。或者,只是在她的心里曲折的演繹過。
而后半句,則是許博自己的發揮。作為一個有家室的成熟男人,面對可依這樣一個女孩兒純真熾烈的熱情,換做是自己,也不忍心去傷害分毫。
「我明白,他只想做個好丈夫,好爸爸。」
可依的語氣中帶著故作輕松的調侃,平靜的神色卻能夠證明,她并非沒有領悟。追逐肥皂泡的小女孩已經明白,演繹幻彩繽紛的其實是一滴水。是自己的錯覺撐起了神奇的表面。
看著可依的樣子,許博忽然覺得舒服很多。在她身上,已經隱隱有一種褪盡青澀的優雅從容散發著。
「姐夫,你跟婧姐這么讓人羨慕,是怎么開始的?我想聽聽你們的故事。」
可依的聲音聽上去有著夜晚的神秘味道,讓許博微微一愣,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羅薇。透過昏暗的燈光望過去,便對上了一雙小母狼的亮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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